在野生動物保護工作的各個領域里,最直觀、最感人,也最容易引發共鳴的,無疑是“救助個體”。看到一只傷愈的紅隼重返藍天,足以讓每一個在場者熱淚盈眶。
但是,很容易被志愿者忽略的一點是,救助野生動物個體的價值往往并不在個體本身,而更多地在個體背后的整個種群。這和救助人類社會中的弱勢個體是不同的。
動物和人的差異很多,按照演化生物學家 道金斯 等人的觀點,最大的差異可能在于動物缺乏文化。在這里,文化的定義是“與遺傳無關、但可以模仿和傳承的行為模式”。
人類社會中,文化因素正在逐漸壓倒遺傳生理的因素。我們對自我的改造能力越來越強,先天遺傳素質的重要性也越來越小。當我們說 “每個人都獨一無二” 的時候,這種獨特性大部分來源于后天。而一個人對社會的貢獻更是幾乎全部來自文化領域:他的一生中會創造出無數的新思想和新事物,影響身邊的每一個人;而當他死去時,哪怕他的血脈有后代來傳承,那些未曾表達出來的無數思想也會永遠消失。相比之下,他對人類的遺傳貢獻顯得微不足道。
然而,野生動物個體在環境中的絕大部分行為,都可以回溯到它的基因;個體間的文化傳承即便存在,影響也通常微乎其微 [1] 。 如果兩群狼面對同一場景做出了不同的反應,那是因為它們的遺傳特征不同,而不是因為它們各自經歷了不同的狼群歷史、有不同的狼群文化。就算有動物因為和人相處而從人類這里習得了復雜的行為,當它回歸野外時也幾乎不可能把自己學會的 “人類技巧” 教給其它動物、改變原有的文化。一種不適應其所在環境的人類文化可以導致一個文明的毀滅,但動物界中的文化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巨大的效果。
因此,野生動物的價值更多地承載于它的基因之中,種群本身的延續更為關鍵。個體的死亡是必然的,但基因通過種群基因庫可以長存下去,維持物種的存在。 我們保護野生動物個體,更多是一種保護種群的手段,本身并非目的。 所以黃石公園才會引入狼來控制鹿的數量、來淘汰老弱病殘。這樣的行為在人類中無法想象,在自然界卻是完全正常合理的;我們經常用人類的眼光去看野生動物,忘記了我們之間的客觀差異。
而假如一個物種本身并未瀕危,那么刻意保護它們的個體,對整個物種也沒有多少好處。如果我們出于其他理由、依然希望保護這些個體免于死亡的話,那就不屬于狹義動物保護的范疇了。
1984 - 2007
如果保護個體是手段,那么保護物種、保護地球生態是不是就應該成為終極目的呢?
但實際上這兩個命題都很可疑。物種雖然壽命長,但早晚也要消逝,新生代哺乳動物每個物種的平均壽命也不過幾百萬年而已。地球歷史上至少 99.9% 的物種都已經絕滅了,絕大部分都和人類沒有關系。
至于 “保護地球”,則問題更大。其實,沒有哪個物種是 “不可或缺”的。有些物種消失后其地位立刻被取代了,有些會波及到其他物種,只有很少數的物種一旦絕滅可能會引發生態系統大范圍的崩盤。但是,崩盤了也不是世界末日,幾千萬年過后,一切又都會重頭再來。地球是很脆弱,很容易被打得鼻青臉腫,比如發生在大約 2.5 億年前的 P/T 絕滅事件 殺死了海洋中大約 96% 的物種;但是地球又很頑強,不管多慘都能恢復回來,P/T 之后過了 1000 萬年,物種多樣性就超過了絕滅之前的水平。
類似情況已經發生了很多次。這有點像一個不倒翁,一推就晃,但怎么晃都不倒;換成生態學術語,就是 “在地質時間尺度上,地球整體生態系統的抵抗力穩定性很弱、但恢復力穩定性很強。” 坦率地說,只要太陽系的結構維持不變,我想象不出任何方法能把地球生命打成萬劫不復;就連核彈也不能保證消滅所有無脊椎動物。
那么我們天天強調要維護生態系統圖的又是什么呢?就像是一個人成長期間摔過了無窮多跤,未來也要摔無窮多跤,為什么偏要執著于阻止眼下的這一跤呢?
很簡單,地球經受得起生態系統的崩盤,人類可是受不起。雖然地球作為一個整體每次都恢復了,但每次陪葬的物種數目卻不計其數。不要說生態系統崩盤了,脆弱的人類經濟體系連海平面上升幾十厘米都招架不住,這讓地球歷史上動輒上百米的海平面變化情何以堪。
由此,似乎可以導出一個結論:我們保護生態,不是像口號里宣傳的那樣是為了地球,而根本是為了保護我們自己。地球其實根本不在乎我們怎么鬧騰,它有的是時間來恢復;可我們等不及。就算人類沒在災變中直接陪葬,等地球恢復完了人也該沒了。
而如果不考慮 “保護我們自己” 這個因素的話,保護其它野生動物的動機似乎也變得不充分了。人類的捕殺直接或間接導致了猛犸的絕滅,這件事情應該責怪人類嗎 [2] ? 但如果這是人類的錯,三葉蟲絕滅又是誰的錯呢? 我們是不是應該要求硬骨魚考慮一下三葉蟲的感情和生存權 [3] ? 恐龍經受不住小行星撞擊而絕滅了,這又應該怪誰呢?恐龍自己還是小行星? 一種生物適應不了小行星撞擊,另一種生物適應不了人類出現,二者究竟有什么本質區別呢?
在一個外星智慧看來,也許是這樣的:如果人類把猛犸象殺光了,那是猛犸象缺乏像蟑螂這樣的適應力。如果人類因為濫殺生物導致自己毀滅,那是人類過于愚蠢、活該倒霉。如果人類通過保護其它物種使自己得以延續,這就很聰明、很高瞻遠矚;但這不是必然結局,不是理所應當,也談不上道德高尚。
但我是人類,所以我非常、非常、非常希望人類走上最后一條路。
保護這個世界,保護你自己
然而,物種存活與否,以人類的價值確實太難判斷了,畢竟我們對這個世界的了解還十分淺薄。而難以具體討論時就訴諸抽象,有了這種常見的思維習慣,很多時候我們就會說:動物保護不僅僅是為了物種本身的存活,而且是順應(某個不可捉摸的)自然規律;違背自然規律是會產生不良后果的,這個總該沒錯吧……
這篇文章不討論其中的自然主義謬誤,只說一下把 “保護” 等同于 “順應自然” 的問題。
順應自然,聽起來很美好,但實踐中卻根本無法執行——自然界的絕滅是一直存在的,大災難有絕滅,平時也有絕滅。那么,假如有一個本來要絕滅的物種被強行挽救回來了,這算什么情況呢? 這個過程中是不是損傷了其它本該繁盛的物種的利益呢? 動物之間是有利益沖突的,比如流浪貓的繁盛通常都會給野生鳥類帶來嚴重的傷害。不管這樣做好不好,這顯然是對自然界的嚴重 “擾亂”。
那么不擾亂,該滅絕的讓它們滅絕行不行?問題又來了——誰該滅絕呢? 你不作為,就會有其他的人類活動影響;而這些活動影響是永無可能被完全抵消的。大熊貓的地位至今也沒爭出個所以然,它們在野外天然棲息地的生活能力極強,完全不用人擔心,真正的問題在于棲息地本身遭受了嚴重的人為破壞。可是,棲息地本來就是會因為氣候變化而改變的,如果人類文明從來沒有存在過,大熊貓會不會因為自然的氣候周期而遭受危險呢?沒有人類的話它們會什么時候氣數已盡?絕滅之前會不會產生出新的物種?沒有人知道。
所以,實際中的野生動物保護原則其實就一句話: “盡可能維持現狀”(包括“恢復到以前的現狀”)。因為這樣對人類自身最為有利,環境不變我們才能安安穩穩地發展文化和經濟嘛。這樣做是不是打斷了某個玄而又玄的“自然進程”?
如果把 “自然” 定義為除人類之外的一切,那么人類的每一個行為都是 “打斷”。而考慮到人類不過是演化之巨樹上的一個小小旁支,那么無理由地割裂 “人類” 和 “自然”,是不是才是最根本的人類中心主義呢?
城市化,不應是對自然的侵蝕
但現實中的野生動物保護的最大困境不是環境倫理,而無一例外在于資源不夠。有限的資金如果撒胡椒面一樣平分給每個物種,大概會一事無成;殘酷的現實使得野生動物被迫分出了不同的等次,我們會優先把資源投給那些花費小、意義大的野生動物。
生態學上的關鍵種肯定更值得我們去付出,因此,出現了兩個保護生物學里專屬的概念: 傘護種 和 旗艦種 。
所謂 “傘護種”,本身不一定有多大的生態學地位,但它們所需要的生存環境能覆蓋很多其它物種;只要有人出錢保護了它,就能連帶保護很多別的物種。這樣的好買賣當然不能放過。圍繞傘護種建立動物保護區始終是野生動物保護的重要方向。
而 “旗艦種” 甚至連生存環境這個要求都可以放寬,它的基本標準嚴格來說只有一條:能賣萌,能招人喜愛,能吸引眼球,能拉捐款。如果同時滿足傘護種的標準那就更好;若是連帶還有民族象征、國家特色等等,那就近乎完美了。大熊貓也因此成為迄今為止最完美的旗艦種(WWF 拿它當徽標不是沒有理由的 [4] ):它足夠奇特,還算珍稀(身為 EN 級別,已經合格了,雖然還有很多物種都比它更珍稀 [5] ),萌起人來天下無敵,并且還相對容易圈養 [6] ,也能勝任傘護種的角色。
經常有人質疑為什么要花那么多錢保護大熊貓。確實,大熊貓相對來說得到了更多的重視,但大熊貓本身的宣傳意義、對川滇一帶整體生態保護的意義也是確實存在的。不可能拯救每一個,但總應該努力爭取更多的人,拯救更多的物種。客觀情況如此,我們只能把某些物種放在優先地位,把資源相對集中在有意義的領域。
因此,前三部分的意義討論并非空談,我們不得不據此對資源的安排進行取舍。一些保護者太過執著于動物個體、執著于虛無縹緲的 “所有動物的利益”,或者某個不能明確表述的 “自然規律”,以至于花大力氣為某些其實并不瀕危的生物搖旗吶喊,我不能說他們一定錯了,只能提醒他們,這些資源本可以用到更有價值的領域里去。
【作者注釋】
[1] | 已知的動物界文化現象主要在靈長類、某些鳥類和鯨中觀察到。比如,非洲黑猩猩不同種群之間使用天然工具的方式略有不同,而這樣的差異似乎是通過一套復雜的模仿行為而傳承下去的。日本幸島上的一只獼猴發現了用溪水沖洗土豆的辦法,而這一行為很快被整個猴群學會。鳥類和鯨類的歌聲存在明顯的 “方言” 現象。即便如此,其復雜性和實際意義仍然和人類不可同日而語,獼猴文化研究的先驅,日本動物學家今西錦司建議將這樣的行為稱為 “前文化”(pre-culture)。 |
[2] | 猛犸象的絕滅可能是氣候變化和人類捕殺的共同作用,二者誰更重要仍存在一些爭議。 |
[3] | 和猛犸象類似,三葉蟲表面上是在 P/T 絕滅事件中消失,但其衰敗早已開始;硬骨魚類的捕食、競爭以及對生境的破壞,很可能在其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
[4] | 世界自然基金會(WWF,World Wide Fund For Nature),標志是一只大熊貓(見文中宣傳海報)。世界自然基金會的目標是制止并最終扭轉地球自然環境的加速惡化,幫助創立一個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美好未來。 |
[5] | EN ,指 “瀕危(endangered)”,這是 國際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 (又稱 IUCN 紅色名錄)定義的 9 個物種保護級別之一。 |
[6] | 雖然在野外環境中并沒有發現大熊貓有任何生殖上的困擾,但是人工圈養狀態下大熊貓的繁殖曾經是過去的一大難題。不過現在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臥龍保護區每年都會讓十幾名工作人員每人抱一只新生的熊貓寶寶拍合影,萌得人肝兒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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