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排的故事 (散文)
春子
福建霞浦,以其獨特的灘涂風光聞名遐邇。那兒的鄉土攝影家與大海朝夕相伴,創作出許多讓攝影界為之傾倒的圖片,有的還在國內外攝影大賽中拿了大獎。隨后,他們依托這些魅力四射的地域風光資源,相繼成立了多家攝影旅行社,使霞浦成為全國攝影家趨之若鶩的攝影基地。在那眾多的景點中,海上漁村是必去的一個地方。大家在岸上紛紛支起三腳架,耐心等候難得一見的雨后霞光,捕捉漁民在灘涂漁排上生產生活的那美麗的一瞬。
可是,廣角和微距兩種鏡頭所觀察到的結果往往是大相徑庭。當我獨自一人扛著相機乘船登上漁排(海上漁村)后,我才明白:美麗的灘涂盛產海鮮,但未必都盛產美麗的故事。
也許因為觀念所致,人們很長時間已經習慣了欣賞定格在照片上的美麗,沒有多少人樂意把丑陋的、落后的、苦難和不堪入目的現狀公布于眾暴露給別人觀看。隨著戰爭災難、非洲饑荒、艾滋病人、獵殺珍稀動物特別是后來引發了希望工程的“大眼睛”等驚世駭俗圖片的問世,人們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警示告誡,呼喚良知,保護自然,關愛他人,乃為大美。
于是,我用散文的筆觸把漁排的采訪札記改寫成以下文字,作為對美麗的灘涂的一個補充……
A· “漁排上不是女人待的地方”。謝臘香嘆了一口氣,低垂著頭,幽幽地說。
謝臘香創造了漁排兩項前無古人的記錄:一是四川山里來的外鄉人;二是女人,而且是寡婦。
在霞浦漁排上有一批外鄉人,那都是從山東和浙江沿海過來承包漁排的漁民。謝臘香不是,她是三峽移民安置到霞浦來的山里人。三峽再險峻,那長江天塹終究是一眼就可以望得到對岸,可大海無邊。臘香第一眼看見大海,非但沒有表現出常人的欣喜和激動,反倒嗚嗚地哭了起來,嚇得后來成了她丈夫的葉添水不知所措,問了好半天才知道,臘香是覺得自己成了大海上漂浮著的樹葉,從此無根無底的沒了著落。葉添水不大會說話,只是從那時起,就覺得自己應該做臘香的依靠,就應該好好愛她,疼她。
臘香是上街賣菜認識添水的。添水那時還沒上漁排,常陪著父親去買魚飼料。一次見到城管的人掀翻了臘香在那家店鋪門口擺的菜攤,添水覺得那人太橫,仗義說了幾句,結果差點打起來。以后再去,不會獻殷勤的添水就只會不斷去買臘香的菜。臘香漸漸的看出點什么,有點害羞起來,說你家有幾口人,買這么多菜,別盡糟踐錢。添水聽了這話,愈發喜歡上臘香,一來二去,兩人就好上了。臘香父母不應允,說再窮不嫁捕魚郎,船是房來被是網。臘香跪求父母,硬是把膝蓋都跪出了血。爹娘嘆了一口氣,認了。
婚后小兩口那個恩愛,誰見了誰眼熱。添水簡直是把臘香當成天上的月兒頂在頭上,什么事都不讓臘香插手。臘香懷孕后,連每天的洗腳水都是添水打好,送到床邊親自給她洗。婆婆實在不忍心看兒子這樣心疼老婆,只得把水打好放在房門口。最要命的是添水為了讓老婆吃得下飯,每隔幾天還要學做幾個川菜,辣得他背著臘香把嘴巴插在水桶里邊喝邊吐。
為了讓臘香,也讓未出世的孩子將來能過上好日子,添水不顧臘香和父母的反對,上了漁排。沒過三個月,一場臺風卷起了漁排上一根碗口粗的毛竹,重重地打在添水的腦袋上。臘香得到消息后,人立馬昏死過去。醒來后,她拼死要親自到漁排上去最后看一眼添水,說要幫他最后洗個澡。父母公婆拗不過她,只好小心看護著她那出懷的大肚子,陪著她去了。沒想到的是,臘香那天始終沒有放聲哭,只是誰都看見她的淚水,順著蒼白的面頰一滴一滴的落到了海里。一直到孩子周歲,臘香再次來到漁排,才由著悲情大哭了一場,漁排上幾百米外的男人聽了都流下了眼淚。那天,臘香哭完了,奶水也沒了。她找到漁排的“排長”,指定要承包添水做的那片排。排長知道她的心思,想必勸也沒用,和臘香公婆商量了一下,答應了。
我在漁排上見到臘香時,距添水離去已有三年時間了,可臘香頭上還戴著白花,讓人不忍相看。她告訴我說,孩子有父母公婆照看,自己就是想把添水沒做完的事接著做好,掙點錢讓孩子以后不要再走這條路,讓添水放心,其他什么都不去想。
“天底下的男人沒有誰好得過我添水”。謝臘香怔怔地看著遠處的海水,自言自語地說。
太陽從厚厚的云層里探出一縷集束光,我卻沒有再舉起相機。陽光照在臘香身上,頭頂上那朵白花顯得格外的顯眼。
B · 船工老葉的女兒葉妙云上漁排已有四年時間,算是個老漁排了。
老葉原先一個人在排上。那年養的魚突然得了病,不到一個星期全部死光光。要債的親戚把他老婆堵在家里,嚇得她丟下兩個孩子跑得從此不見蹤影,幾年時間杳無音訊。老葉借機說是他們逼得他老婆跳了海,這才讓這些親戚暫時緩了一陣子。其實他心里清楚,那是老婆再也無法過下去,跟前些年來排上收魚的魚販子走了。老葉曾因那人和老婆眉來眼去的揍過他,可今天想起來,他對老婆仍然恨不起來。一個大男人,讓自己老婆成天提心吊膽的在家守活寡過苦日子,這算是什么男人呢?
老婆跑了,可家里還有一雙兒女。女兒妙云學習成績不大好,15歲才上到三年級,兒子也才6歲。妙云雖然讀書不行,可她懂事早,不忍心看著父親這樣煎熬,咬咬牙輟了學,把弟弟安頓在奶奶那兒,自己用塑料袋提著衣物,上了漁排。老葉看見妙云,死命打著攆著讓她回去,不留神連她的鼻血都打出來了。妙云也不躲,擦一下鼻子,抄起鐵锨就去分魚餌,老葉知道完了,一行濁淚帶著鼻涕淌了出來。
等父親氣下去了,妙云說話了。
“爸爸,我要讓弟弟上最好的學校,要讓你過上好日子,我要管好漁排”。
老葉沒吱聲,他以為女兒吃錯了藥。
妙云沒有食言。沒過兩年,老葉真的翻身了,今年估計至少也能收入20來萬,他家的漁排單產現今是全排最高的。可老葉說,那錢不是海水泡出來的,而是藥水煮出來的,天底下沒有幾個做父親的能看得下去女兒這樣受苦。
“這丫頭吃的苦比這海水還深呢!”老葉心疼地說。
隨著灘涂水質的逐步惡化,魚病成了漁排上談之色變的憂患。可老葉霉透了,偏又遇上和以前一樣的情況,當他把死魚撈上來一看,頓時腦袋就大了。妙云知道不好,可她卻安慰著父親。半夜,她一個人上了岸,高一腳低一腳的往縣城漁業局給她們上過課的老師家趕,途中從山坡跌落到山腳,再爬起來繼續走。天亮了,老葉看見女兒和老師回來,心里直罵自己。可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妙云夜里胳膊摔脫了臼,現在居然還掛在那兒直甩!隨后,女兒按老師的辦法做了,硬是守候了三天三夜沒合眼。魚病治好了,老葉又高興又內疚,抱著女兒哭成一團。
如今,妙云正在讀函授中專。說來也是奇怪,她上小學時考試總是不及格,可現在讀灘涂養殖專業,門門主課都是優秀。她能從海水的顏色和流速,判斷出水質的變化和潮汛的大小,能從魚鱗的光澤分析出需要添加的元素,至于常見的魚病,她已經是漁排上最厲害的診斷醫生了。連縣里漁業局的專家都對漁排上去求計的人說:你們以后不要再舍近求遠了,葉妙云是我教過的學生中最棒的,找她絕對沒錯。
老葉說:這丫頭怎么就那么懂海,前世怕是海怪呢。我說什么海怪,妙云是海的精靈,海的女兒。老葉不好意思的嘿嘿笑著,說:我沒文化,沒有你說得那么中聽。對,就是海的女兒。
C · 尤春煥家的大狗阿黃救過主人的命,而且特仁義,這是全漁排人都贊不絕口的。
漁排上過去狗不多,因為海上風浪大,房子被海浪一掀就吱吱作響,狗頓時叫個不停,吵得累了一天的主人睡不好,嫌煩。有的人家帶來了狗,又送回去了。
阿黃原來是條流浪的小狗。因為餓急了,跑到人家偷吃地里的紅薯,被人打傷了一條腿。尤春煥看著臟兮兮的它,它也可憐兮兮的看著尤春煥,春煥動了惻隱之心,把它用飼料袋子拎回來了。阿黃進了春煥家養了一段時間后,徹底改變了模樣,成了主人的護衛犬。只是前腿折了,不夠威風,走路慢了些。
那次正逢大潮,海浪大得嚇人。尤春煥擔心漁排被打散,半夜起來查看。沒料想一個浪頭打來,春煥腳底一滑,掉到了海里。他的水性很好,放在平時撲騰幾下就可以抓住竹排爬上來。可那幾日正好感冒發燒,身子弱了些,加上浪太大,結果一沖就沒了蹤影。阿黃看到了,箭一般跳進海水里,緊跟著春煥消失在夜幕之中。
天亮后,海上漸漸風平浪靜。可一望無際的海域,哪兒有春煥和阿黃的影子呢?
此時,他們已被沖到了離漁排二十多里遠的山崖下。春煥死了一樣躺在沙灘上,阿黃忠實地守在一邊。等春煥蘇醒過來,發現嘴邊有半個饅頭,原來是阿黃跑到山邊一個破廟里找來的貢品。春煥心里一陣感動,掰開一半給阿黃,可它堅決的用爪子推開,送到主人的嘴邊。尤春煥又昏睡了一會兒,迷迷糊糊中被阿黃的哀鳴聲驚醒:只見阿黃悲傷地舔著一堆血團,無助的朝主人看著——原來阿黃懷孕了,忠心護主的它卻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春煥一陣顫栗,爬起來抱著大狗,眼淚奪眶而出。
后來阿黃硬是跑破了腳爪上的繭子,嗓子叫啞了,終于找到了救援的漁民……
打那以后,漁排上家家養狗。人們說,狗有靈性,又忠誠,比有些人還好。
在尤春煥的漁排上,我見到了那只大黃狗,“狗”視耽耽的,很是威風。我叫了一聲“阿黃”,它沒理我。春煥說,那不是阿黃,是它的兒子。阿黃死了,死在一個民警的槍下。阿黃的一個崽,也在排上不遠的一戶人家,那警察酒后和它的主人糾纏起來。小崽和阿黃一樣,護主認死理,咬住警察的褲腳不放,被那人狠狠踢了一腳。阿黃聽到小崽的慘叫,狂奔過去就撲,警察一緊張,掏槍就打,阿黃當場就不行了。春煥說不怪那警察,他要不開槍,阿黃上去也會咬他個半死。阿黃下葬那天,全家人和阿黃的崽們都去了,排上的人都說,村里死個人也不過如此。
謝臘香、葉妙云以及阿黃的故事,還僅僅是我在短暫的采訪過程中所了解到的一部分。船工老葉答應我說: 下次來再慢慢聊。但有一條,就是你不能哭,你一哭丫頭也跟著哭,我心里太難受。
老葉和妙云送我上岸。我覺著大家都挺壓抑的,想打破一下沉悶的氣氛,就說:妙云明年就是20了,老葉你也該關心一下女兒的終身大事,別整天光顧著喝酒。妙云笑著不答,老葉撇了撇嘴,說:她老師介紹的公家人她不要,偏偏看上個排上的人,咸水命啊!
船離漁排越來越遠,那一間間簡陋破舊的小屋漸漸模糊起來,水面上間或漂浮著死魚和垃圾,富氧化的水體散發出陣陣腥臭的氣味,我不由自主的皺起了眉頭。我不知道還會不會再來霞浦,但我知道,休漁后海洋捕撈業的產量依然沒有太大的變化,灘涂養殖業只會發展不會萎縮。我看著妙云脖子上的珍珠項鏈,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是那么的好看,突然想到,綿延的海岸線今后會是什么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