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和 盲 爺 爺 拉 家 常
小鎮五月,滿目是綠,烈日高照。鐵路東這棵和爸爸年齡相仿的老榆樹下,又成了我和爺爺拉家常的場所。遠處,機械配件廠嘈雜的聲響傳來。火車一聲長鳴駛過。平行于鐵路三丈遠的鄉路上,一溜煙兒穿過各種機動車……
這是哪兒.?爺爺問。
是十八年前咱們嘮嗑的那棵榆樹下,記得不?當時,你剔個光頭,我手里擺弄一把玻璃球兒。我說。
這時,一臺客貨車向北面的鐵東商店。喬二驢老婆挎著滿筐榆錢從我們身邊走過又橫跨鐵道。爺爺無聲,他耳朵稍聾。大聲沖他喊才能聽到,剛才的話,就是和他喊的。
記得。爺爺在摸索中靠近了我說。我找來兩塊石頭。一人一塊坐了下來。
這次回來干什么啊?
到市里搞個筆會。
啥叫“筆會”呀?
就是把寫小說、詩歌、散文等作品的作者招集起來。研究討論作品,交流經驗。我囫圇解釋說。
啊,開會呀!說完,他從黑呢子衣服里掏出煙鍋,又摸摸嗖嗖裝了袋蛤蟆賴。煙鍋是玉石嘴的。
聽說你還寫小說,掙錢不?
掙。我詭秘一笑。
好。爺爺慢吞吞顫巍巍把火機遞給我,示意讓我點著。火機是防風的。
誰的摩托車噴兒噴兒地?爺爺吸了幾下煙鍋,煙一股股飄散開。
是老邢我二舅,騎的幸福125車往北去了,后邊駝的那個女的是我二舅媽,紅衣裳綠褲子。可能又是在忙著做啥買賣去了!摩托車遠去了,最后在我視野里成了個紅點兒。我說,我看只能讓他老人家“聽”景了。
哪個你二舅啊?
邢明啊!
媽了個巴子的,那不是你舅爺嗎?哪能亂叫呢?
沒成想爺爺說話還是這么沖,可能給國民黨干事兒時養成的惡習還沒有改變呢。記得老作家許行寫了篇叫《立正》的小小說。作者以第以人稱角度敘述與國民黨俘虜連長的見聞。在審訊連長中,提及“蔣介石”三字,那位連長無論如何都要來個規規矩矩的立正。怎樣板也板不過來。那連長后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紅衛兵打斷了雙腿,坐了輪椅。二十年后,文中的“我”與連長邂逅,當再提及“蔣介石”時,那連長雖然坐在輪椅上,仍舊來了規規距距的立正姿勢。哎,爺爺的口頭語兒就是從國民黨軍隊里學來的,不再指望他改什么了。
不記得上次和你嘮啥了?不記得了。邢明的叔伯哥哥邢海是你親奶奶的弟弟。不叫舅爺叫什么啊?
是是是,爺。實在為爺爺這片苦心苦笑不得。貨車,爺,貨車往北去了。上面拉了一車滿載青菜的花簍。我又解釋說。
記得上次和爺爺在這個樹下嘮。他說邢海的姐姐是我奶奶。成為我奶奶還有段故事呢。當時,爺爺剛十六歲便是張學良手下的一個班長。眾所周知。東北軍閥吳俊升給張學良串連過婚事。姑娘是鄭家屯人氏叫于鳳至,人氣質好,貌不出眾。吳俊升讓張學良到鄭家屯去相看于鳳至途中,爺爺便是張學良的一個伺從,這也許是真的。記得爺爺講時可是一臉的真誠,在于鳳至的那個鎮上,爺爺到一個攤床買煙,看到了一位面貌可人的姑娘,他就一見傾心。姑娘也為爺爺的軍裝和他的男子漢氣質所傾倒。竟和爺爺眉來目去,暗送秋波。那時的人居然也能如此放肆?爺爺趁張學良和于鳳至會面的時機,不斷找機會接觸那姑娘,她的家在于鳳至家附近,不超過三百米,也算富裕人家。幾天的多次造面,姑娘三句好話,爺爺便決定不再從軍了。據說爺爺和張學良編了一個十分簡單的理由,張少帥就欣然答應他不再從軍了。這種可能性他媽拉巴子的占百分之八十,這是爺爺的原話。不久,爺爺就和奶奶成了親,當年就生了我爸爸。我真的從心底對張學良和吳大帥千恩萬謝了。否則,咋會有我今天轟轟烈烈的文學事業.呢?奶奶呢,是借張作霖老先生的光,在那次火車被炸事件中死去的。嗨。歷史這玩意!讓你痛苦也讓你快樂,讓你歡喜讓你憂。奶奶死時,爸爸才七歲。瞧,爺爺現在手里拿著的玉石嘴煙袋鍋就是定親時奶奶送的。那時,東北人就興這個。爸爸說,曾有很多次,爺爺在睡覺時,嘴里便大喊邢英——奶奶的名字。弄得我的第二個奶奶好酸好醋。愛情這個東西,可能是亙古就難以理喻?
這不,我管邢明叫二舅,爺爺不讓,從奶奶她這個第一夫人身上論他才高興。實際,邢明在本輩排行第十七。我妻子的舅舅的親叔伯弟弟是邢明。我叫邢明二舅也是天經地儀的事兒。得,就別和他老人家一般見識了。依他,就舅爺。
大軍。爺爺說。你現在在部隊還開槍嗎 ?不開。我說。
這時,我見一個胖墩墩,走起路來晃晃悠悠的中年人,可能是鐵鎖住。他眼瞼突出,這在我小時候印象特深。我又看到中年人已舉起汽槍朝火車前的柳樹打起來,一些麻雀紛紛死在他手心。
俺當兵時,那槍子兒可打老鼻子了。當排副時,經常帶兵們上沙丘,丘上雜草叢生。兔子,狼、鐵鳥、野雞遍地全是。走路時,把槍扛到肩上,看到兔子用肩當軸,往下一壓,摳了板機,保證打死個兔子。彈無虛發。爺爺一臉自豪,象年輕了八個世紀。他的嘴唇已經說得翻了花,小小孩,老小孩嘛。好個彈無虛發,真佩服爺爺,沒念幾年書,卻漫嘴溜詞兒,也許現在敢操弄小說這玩意是遺傳吧!
他又說:但是,這個小手指看到了吧,有一次有顆槍彈膛內爆炸了,炸掉一節兒。我捏過他的左手。戲弄地吻了一下發出脆響。有一利就有一弊呀,現在不打槍,傷不著什么。一些資本主義國家強支管理不嚴,一天得有多少人喪命啊。我可不是共產黨員,不是有意夸大共產黨啊,朋友。
我說。爺爺,你到底念幾年書?
三年。爺爺伸出仨手指頭。九十一歲了,仍然是紅光滿面,胡須銀白,呼吸也勻。我才明白老當益壯的真正內涵。十八年過去了,十八年前爺爺可弱不禁風,皮包骨,三級風能把他卷上天。
那從張學良那兒下來你干了啥?
你奶奶便供我讀私塾。三年里,學國文、學書法、四書、五經、三教九流都懂點兒。有的書,比如四書五經一直到文化大革命……那時的私塾先生,就相當于你八輩祖宗;現在不也有什么老師節嗎?
是教師節!啊,教師節,不也是為先生們安排的嗎?
嗯。四書五經?我一驚道::現在還有四書,五經?
說到這里,見爺爺臉灰突突的,哽咽說。那天,也是你的第三個奶奶死的那天。
你爸爸是生產隊長,苗壯,人稱又紅又專。有人整到他頭上。就是那個喬兒驢子,現在比你爹大兩歲,他和你爹小時候一起長大的,總在洮兒河邊撈蛤蜊,抓鯰魚。喬二驢子和紅衛兵抄家一翻,竟把四書五經手抄本給翻出來了。這是后話。那天,幾個紅胳膊箍,也就是紅衛兵。先讓你爹交出東西來,(指四書五經)。他們知道有這些書可能是你爸爸當別人說的,再說,誰想到發生了那場文化大革命。我不怪你爹。那幾天,幾個紅衛兵問你奶奶。指你第二個奶奶。她說沒有,便被推個趔趄,從此再沒起來……說到這里,他垂下了頭。又裝了袋煙。這時,有群學生騎著自行車從附近迅速而過。爺爺問是啥,我說是學生放學了。咋唦唦的?我說。是騎自行車唄。啊。爺爺臉上的皺紋更深,笑了。他說,你爸爸上學走了十多年,從沒有騎過自行車,騎不起。
這個煙袋是你奶奶給我的,那回紅衛兵搜查。幸好,我早有準備,把煙袋鍋藏在地窖里。他長嘆了一聲——嗨,那張臉仿佛刻著一幅古樸的板畫。
后來呢?我迫不急待地,把手中的筆掄圓了,記錄下來。
后來就是處理你奶奶的后事。你爹被下放到大興安嶺。我這股,你爹這輩子實際有哥兄弟姐妹十個。你有兩個姑姑六個叔叔大伯,去了患病,最后死去的。只有哥仨。你有個叔叔文革時期不務正業進了監獄,死在牢里。你有個伯伯也在那年月闖入關內。離我最近的只有你爹,他被下放后,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無依無靠,一股火便雙目失明了。
我知道爺爺的心在淌血。實在為失去那些姑姑,叔叔,大伯們感到遺憾和悲哀。
爺爺講的故事深深的吸引了我。也不知道說到哪兒,我流下了淚。
大以前,你給國民黨干過事兒?紅衛兵沒整你嗎?我問。
沒有,我不和張學良干了以后就和你奶奶結婚了嗎?你奶奶一沒以后我獨自一人過了十來年。
我懸著的心才稍有放松。
大軍。剛才是誰和你嘮嗑啊?是鐵鎖住。
誰?
火車站退休的鐵蛤蟆的老兒子!
啊,就是他爺爺找五個老伴的那個啊?我頓感吃驚。他爺爺找五個老伴兒?
那么多?
這時,有一對年輕人從我們身邊溜達而過,是一對戀人,她胳膊已搭在了他肩上。鉆進鐵東飯店后的胡同。
爺爺說,這不算啥,民國,清朝以前,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翩妃;小官吏三妻四妾,都挺正常。哼……
剛說到這兒,爺爺住了口。爺爺先后有兩個女人。說不定他還有別的艷遇。
我無從考證,許是亂猜。他將話題岔開。
大革命時期,我因娶了你第二個奶奶,有人說是這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我戴著一尺半的帽子逛了三天大街,就跟人們說的那個胡漢山似的。對了,昨天聽說鎮上賣牛肉的馬三犯了重婚罪,判沒判?重不重呢?
得判,也重。我說。
那好。好哇,好。他心不在焉地。最后,了卻了一樁心事似的。張三,李四與他何干啊?
他把煙鍋里的灰磨磨蹭蹭摳凈,又慢慢裝上了一袋煙。
來這個!我說。便把他的煙鍋抓在手中。順便拿支“三五”塞到他嘴里。同時,他緊抓那煙袋。似乎提防什么。
我不要你這破玩意!我說。爺爺太可笑了。以為我跟前有別人搶煙鍋。記得上次和他拉家常他說過有人和他鬧,試探性地搶過他煙鍋,難道他都記得,并有所防?難怪他這樣警惕,現在丟東西,搶東西的事也不少。再說,那可是他老人家的定情物啊!
我將身下石塊兒挪近爺爺。大喊到“繼續講。”親昵地摟過爺爺。
這盒“三五”你知道多少錢嗎?我問第二遍他才問我煙值多少錢。
十五。
這么貴你也抽?他試探性地問。
味道咋樣?
中、中、中。
這是在老鐵家買的。鐵蛤蟆兒子家,他家開商店呢。我說,在火車站道東,房臉朝火車站,上面寫著鐵東商店。屋旁齊刷刷地栽了柏樹,房后蓋了車庫。聽說過兩個月他們還要蓋樓呢。水泥、磚、那不在運嗎?劉三、姜老大都開四輪子跑瘋了,對,還有王豐收。爺爺看不見,我只能當解說員了。
你說蛤蟆家?鐵蛤蟆長得胖,姓鐵,一走三晃。加之眼瞼突出,眼睛大。人家稱他鐵蛤蟆。
對,是鐵蛤蟆的老兒子。也就是鐵鎖住家。
鐵蛤蟆他爹,原來給我扛過活。鏟種地、養牛、養馬。我使喚他就是玩兒。那是四幾年的事兒了。后來,共和國成立了。我的地也他媽歸公了。接著就做小買賣了。六六年后沒敢整。現在力不從心了。他嘆了口氣,捋了捋胡須。八輩子遺憾似的。
夕陽象漸漸冷卻的紅鍋,把微溫的余輝灑到這個小鎮,炊煙在座座瓦房上裊裊纏繞飄游。夏風簡直醉倒了我。
嘀嘀嘀嘀……
是啥車?爺爺問,又扭頭細聽。
是今天開通的雙層列車,戴著鮮花。聽說鐵道部還來領導了呢。車象條蟒,鉆進這蔥籠的小鎮。我說。
中、中、中……他說。
誰知,這次竟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甩下的那些話茬兒再也沒有接上。我悔恨自己凈和他扯些沒有用的東西。
爺爺大去時,我工作忙,沒能趕回。只給他寫了一封信,寄往他的新居。
告訴他,我把我們嘮磕的內容寫成了也許能叫小說的東西。寫給了文學社。還告訴他,我要見他的時候,先給他打傳呼,那時奔馳轎車一定普及了。我開車去見他。邀幾位知心同行也去做客。
作于1994年 改于2008年11月